林冲出场的时候,是一个标准的好人,360°全方面无死角的那种好人。
林冲妻子觉得林冲好。林冲为了保护妻子,得罪高衙内和高俅,被诬陷流放。妻子哭得当场休克。
不扶老奶奶只服英雄好汉的鲁智深觉得林冲好,为了林冲上刀山下火海,放弃朝九晚五酒肉自由的生活,大闹野猪林。
识人无数的宋朝孟尝君柴进也觉得林冲好,一见林冲就草地上便拜,好酒好肉招待,还出钱出力让差拨善待林冲。
偶遇的底层店小二还是觉得他好,“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银”。
他一个犯人,到了大牢里,林冲跟那些管营、差拨、囚徒相处起来,也能特别好。
管营、差拨跟他“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再怎么悲惨的境地,林冲都能跟人相处愉快,结交到真诚朋友。
因为林冲有实力,枪棒一绝,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宋朝硬汉第一KOL;他为人还谦逊、温顺、负责、诚实、忠厚、积极、遵守规则。
最重要,林冲的人生信条是“我对别人好,别人自然会对我好”。
不论他人是谁,他相处的原则就是先把“好意”先递上。
如果别人对自己有恶意,林冲一贯“能忍就忍”、“以德报怨”。
理论上,这样的人放到哪个社会,哪个时代,他都是绝对的好人。
所以,他是梁山三十六天罡的天雄星,天生的英雄;朝廷追封他忠武郎,又忠诚又勇武的一个人。
大家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可到了梁山,林冲纯粹是“有奶便是娘”。
梁山第一任CEO王伦,能力弱、心胸狭隘、对员工吝啬。
林冲为了能在这样的人底下工作,林冲接下投名状,就去杀无辜路人。
跟着王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磨刀霍霍向无辜,吃起人来都不留渣。
后来,晁盖上山。林冲主动去找晁盖,暗示要政变“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
这段剧情,被美化成吴用智激林冲。可吴用只说了一句话,“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
与其说吴用在智激,不如说吴用在顺水推舟,顺了林冲的意。
林冲在吝啬的王伦手下干得很不开心,他不换工作,他要联合外人一起杀死老板。
这根本就是强盗逻辑,挡着自己过舒服日子就该死。
跟着新老板晁盖,林冲继续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再后来,山贼王宋江上位。
宋江比前两位就狠太多了。打家劫舍只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宋江还要来顿大餐。
打祝家庄,能灭了扈三娘一门;打大名府,杀伤半城百姓。
这些林冲都看在眼里,他安分守己地做梁山五虎将,兢兢业业地为梁山攻城略地。
林冲很愿意当这座雪崩的梁山上的一片雪花头领。
他逢人就说,宋公明仗义疏财,替天行道。
宋江到底行的哪门子道,林冲能不知道吗?
但林冲也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梁山立住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所以,当梁山抓到高俅,那个害得林冲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高俅。林冲悲惨一生的根源。
林冲很理性地怒目而视,看着宋江款待高俅,放走高俅。
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件很矛盾的事情。
梁山下,林冲只要跟和周围的人合得来,就能够以德报怨,善意待人,温文尔雅,好得近乎模范,好得很知性。
梁山上,林冲也混得开,吃好喝好,草菅人命,颠倒黑白,为虎作伥,为罪恶欢呼,扭曲如蛆虫,但坏得也很克制。
这样的矛盾,这两种完全对立的人生价值观,在林冲不同的人生阶段和谐统一地存在着。
梁山前后,林冲都没有走向极端,没有情绪化行事,自始至终他都是很理性,很能克制的林冲。
以前,克制血性;后来,克制人性。
以前,是一个好人的克制;后来,是一个坏人的克制。
杀王伦那次,看似被逼急了。其实也是时刻盯着晁盖吴用的信号,克制地进行。
纵观林冲的一生,他都只是在尽力地适应环境。
环境在白道,他就做一个标准的好人;环境在黑道,他就做一只扭曲的蛆虫。
他可以热情、善良,也可以冷漠、麻木。
只是无论何时,他没有多少野心,也没有多少贪婪。
白道,黑道,无间道,他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本质上,林冲是一个开着超级英雄外挂的普通老百姓。
林冲,有没有克制不下去的时候呢?
有的。风雪山神庙那次,就是他唯一没克制住的一次。
高俅对他从白虎堂诬陷,弄得他妻离家散,让他过上被流放的生活。
一路上,差役被买通,对他毒打、虐待、羞辱、谋杀,什么非人的待遇,什么坎坷的人生,他都经历了,也都忍了。
在野猪林鲁智深救下林冲,要杀衙役。
林冲拦下鲁智深,“他们两个不过是奉高俅的命行事,杀了他们,他们也是冤”
林冲的前半生是兼修道德与理性的标准正常好人。
他是被道德、教育教化的世俗良民,主流文明的熏陶下,林冲的智力分得清是非曲直,分得清恩怨情仇,也懂得权衡利弊、大事化小。
当他相信道德的时候,他能放过任何人。因为他以为他能熬出头,即便活得卑微如尘土。
直到高俅派人追杀到风雪山神庙,林冲这才明白他在白道是山穷水尽。
连当个安分的劳役犯的机会,高俅都不给林冲。
道德没有用,忍耐没有用。
一怒之下,林冲杀了奉命前来谋害他的三人,割下他们的头,摆在山神庙的供桌。
接着,林冲逃到百姓家,打跑无辜的人,抢走他们的酒肉。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
那一刻,他活得像放纵的鲁智深,像自私的李逵。
那一刻也是他上梁山的分界线,他从好人变为蛆虫的分界线。
但林冲只狂了那一刻。
他没有彻底丧心病狂,没有开始反社会、反人类。
他还是那个克制的林冲。
他放弃了道德教化的克制,选择了苟且生存经验的克制。
道德告诉他活在世间,要做一个良民,和爱的人一起走在阳光下。这是鸡汤,不管用。
经验告诉他,天总也不亮,林冲要摸黑过生活;这是现实,这有用。
发出声音是危险的,林冲要保持沉默;这也有用。
林冲试过活得卑微如尘土,可经验摆在那里,只有扭曲如蛆虫才能活得稍微自在。
这是蛮荒环境下,一个普通人的理性扭曲。
说到底,人,终究不是道德的产物,而是现实经验和环境的产物。
所以说,每个堕入风尘的林冲背后,总有一个逼良为娼的老鸨。
这个老鸨就是那个操蛋的坏世道。
这个在看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