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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听戏,不是看戏

2019-08-18 03:13:23 暂无 阅读:1402 评论:0

听戏,不是看戏。早年在北平,人人都说听戏,不大说看戏。这一字之差,关系甚大。我们的旧戏事实是以唱为主,所谓载歌载舞,那舞实在是对照的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从小就喜欢听戏,常看见有人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端坐,微微地摇动着脑袋,手轻轻地敲着板眼,心神专注地赏识那台上的讴歌,碰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着了痒处一样,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若是发现唱出了错,便毫不容情地来一声倒好。这恰是真正的观众,是他维系戏剧的水准于不坠。当然,他的眼睛也不是老闭着,有时也要展开的。

梁实秋:听戏,不是看戏

生长在北平的人几乎没有不爱听戏的,我天然亦非破例。我起先是很怕进戏园子的,里面人太多太挤,座位太不舒服。记得清清楚楚,文明茶园是我常去的处所,满是窄窄的条凳,窄窄的条桌,而并不面临舞台,要看台上的动作便要扭转脖子扭转腰。尤其是在炎天,人人都打赤膊,而我从小就没有光脊梁的习惯,感觉众目睽睽之中裸体露体怪难为情,而你一经落座就有热心招待的茶房前来接衣服,给一个半劈的木牌子。这时节,你环视周围,满是一扇一扇的肉屏风,忍不住你不跟着人人而肉袒,前后摆布都是肉,白皙皙的,黄橙橙的,黑黝黝的,置身个中如入肉林。(那时候戏园里的客人满是男性,没有女性。)这虽颇富肉感,但决不克给人以兴奋。戏一演就是四五个钟头,中央若是想要如厕,需要在肉林中挤出一条出路,挤出之后那条路便翕然而阖,回来时需要从新另挤出一条路。所以常视如厕如畏途,其实不是畏途,只有畏,没有途。

梁实秋:听戏,不是看戏

对戏园的情况并无需作太多的埋怨。任何样的情况,在其时本地,必有其存在的来由。戏园本称茶园,原是品茗聊天的处所,台上的戏原是附带着的娱乐节目。乱哄哄地高谈阔论是无可非议的。那原是三教九流呼朋唤友消遣娱乐之地点。孩子们到了戏园能够足吃,花生瓜子不必论,冰糖葫芦,酸梅汤,油糕,奶酪,豌豆黄……包罗万象。成年人的嘴也不闲着,条桌上摆着干鲜水果蒸食点心之类。打热手巾把的茶房从一个角落把一卷手巾掷到另一角落,我还没看见过错手打了人家的头。稀奇喜爱戏的一位同伙曾经透露,这是戏外之戏,那洒了花露珠的手巾尽管是流行症的最有效的序言,也照样弗成或缺。

梁实秋:听戏,不是看戏

在如许的情况里听戏,岂不太吃力?吃力自管吃力,却也乐在个中。豪恣是我们中国固有的美德之一。在戏园里人人能够自由动作,吃,喝,讲话,吼叫,抽烟,吐痰,赤子哭啼,打喷嚏,打欠伸,揩脸,打赤膊,小规模的拌嘴打骂争座位,一概没有人过问,在哪里能够找到如许完全的豪恣的机会?看外国戏园观众之穿起大制服肃静无哗,那的确是活受罪!我小时候进戏园,深感那是另一个世界,对于戏当然听不懂,只能赏识丑戏武戏,打出手,递家伙,尤觉有趣。记得我最喜欢的是九阵风的戏如百草山泗州城之类,于是我也买了刀枪之类在家里和我哥哥大打出手,有一两招也居然练得不错。从三四张桌子上硬往下摔壳子的魔术,却是没敢测验。有一次模拟打棍出箱范仲禹把鞋一甩落在头上的情形,我哥哥一时失慎把一只大毛窝斜剌里踢在上房的玻璃窗上,哗啦一声,除了招致家里应有的责罚之外,惊醒了我的萌芽中的戏瘾戏迷。后来年数稍长,又复经常涉足戏圈,正赶上一批精良的演员在台上献技,如陈德琳,刘鸿升,龚云甫,德珺如,裘桂仙,梅兰芳,杨小楼,王常林,王凤卿,王瑶卿,余叔岩等等,我逐渐能赏识唱戏的韵味了,感觉在那乱糟糟的情况之中熬上几个小时照样值得一付的价值,只要能听到一两段韵味十足的讴歌,便感觉那顿挫顿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风行都为之舒畅均匀。研究西洋音乐的同伙或许要说这是初级趣味。我没有话能够抗辩,我只能认可这就是我们人民的趣味,并且人人都很安于这种趣味。如许乱糟糟的情况,必需有相当精巧的表演艺术家才能掌握住听众的注重力。前几出戏都按例的是无足观,比及好戏上场,名家一露面,场里马上雅雀无声,不识相的“酪来酪”声会被嘘的。受半天罪,能听到一段回肠荡气的唱儿,就很值得,“语音绕梁三日不停”,确是真有那种感受。

后来,不知怎么,老伶工一个个的干枯了,换上来的是一批较年青年头的脚色,这时候有人喊着要改良戏剧,似乎艺术是能够改良似的。我只知道一种艺术形式过了多数年便老了,衰了,死了,此外滋长一个新芽,却没料到一种艺术成熟衰老之后还能够改良。首先改良的是开放女禁,这并没有可否决的,可是一有女客之后,戏里面的涉有猥亵的处所便大大删除了,在某种意义上有人认为这似乎是个损失。台面改变了,由凸出的三面的立体式的台酿成了画框式的台了,新脚本显现了,新腔也编出来了,新的服装道具一齐来了。有一次看尚小云演河汉配,这位人高马大的演员穿戴紧贴身的粉红色的内衣裤作赤身洗澡状,观众乐得直鼓掌,我说:“完了,完了,观众也变了!”有什么样的观众就有什么样的戏。听戏的少了,看热闹的多了。

我老早就脱离北平,与戏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风,丑是王长林……有这种尺度绵亘在心里,便轻易鼓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我常想,我们中国的戏剧就像毛笔字一般,首倡者自首倡,大势所趋,怕很难挽回往日的庆幸。大势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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