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可有各种的见解，有唯心的，唯物的，唯人的，唯英雄的……各类见解，我如今对于中国汗青的见解，是从文学方式的，文学的名词方面的，是要把它看成英雄传，英雄诗，英雄歌，一幕英雄剧，并且是一幕英雄悲剧来看。
民族主义是爱国的思惟，英国有名的前贤曾说过：“一个国度要感觉它可爱时，是要看这个国度在汗青上是否有可爱之点。”中国立国五千年，时时有西北的蛮族——匈奴、鲜卑……络续的侵入，可说是无时可以自立的，鸦片战争又经由百年，而更有比来空前的危机。在此络续的不单荣的失败汗青中，有无庆幸之点，它的失败是否能够原谅，在此失败傍边，是否可得一教训。
这一出五千年的英雄悲剧，我们看见我们的老祖宗持续和情况奋斗，经由了各种失败与成功。在此连台戏中，有时叫我们愉快，有时叫我们焦急，有时叫我们悲伤叹气，有时叫我们掉泪哀号，有时又叫我们看见一线光亮，一线进展，一点抚慰，有时又失败了，有时又小成功了，有时竟大失败了。这戏中的主人翁，是一位老英雄——中华——他的平生是历久的奋斗，吃尽了各种辛劳，经了各种灾祸，似乎姜子牙的三十六路伐西岐，方才平了一路，又来了一路，又似乎唐三..天取经，经由了八十一浩劫，刚离开了一难，又遭一难似的。如许持续络续奋斗，所所以一篇英雄剧。灾祸太多，失败太惨，所所以一篇悲剧。
正本在中国的文字中——戏剧中、小说中，悲剧作品很少。即如《红楼梦》一书，原是一个悲剧，而功德者偏要作些圆梦、续梦、复梦等出来，硬要将林黛玉从棺材里拿起来和贾宝玉团聚，而认为以前的不写意。这真不知何以？或许他们感觉人类生活正本是悲剧的，汗青是悲剧的，是以却在幻想的文学中，有意来作一段团聚的喜剧。
在这老英雄的悲剧中，我们把他分作几个剧目。先说到剧中的主人，主人是姓中名华——老中华，已如上述。舞台是“中国”。是一座破碎的舞台——穷中国，老天给我们祖宗的，实在不是地大物博，而是一块很穷的处所。金银矿是没有的，除东北黑龙江和西南的云、贵一部门外，都是要用丝、茶到外国去换的。煤铁古代是不需要的。地盘虽称广宽，然可耕之地不外百分之二十，而丝毫无用的地却有三分之一。所以我们的祖宗生下来，就是在难题中。
这剧的起头，要算商、周，以前的不讲。据安阳挖掘出来的成就，商代民族运动区域，只有河南、山东、安徽的北部，河北、山西南部的一块，或许到辽宁一部。他们在此扶植文化时，北狄、南蛮络续的混入，民族成了复杂的民族。在此情况之下，他们既然能唱一出大戏，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们如今撇开了“跳加官”一类开台戏，专看后背的几幕大戏。
第一幕 老英雄竖立大帝国
第二幕 老英雄受困两魔王
第三幕 老英雄虎口余生
第四幕 老英雄裹创奋斗
第五幕 老英雄病中困斗
第一幕 老英雄竖立大帝国
中国有汗青的时期自商、周起头，驰[疆]域限于鲁、豫，已如上述。在商代社会中，迷信很蓬勃，什么事情都问鬼，都要卜，如狩猎、战争、祭奠、出门……事无巨细，都要把龟甲或牛骨烧灰，看他的龟文以定吉凶。在此究竟，而发现了龟甲、牛骨原始象形的文字，这文字是很笨的丹青，全不克表达抽象的意思，只能将就记几个物事名词罢了。在这正在扶植文化的时候，西方的蛮族——周，入侵过来了，他具强悍的本性，有农业的发现，不久把那很爱喝酒的、敬鬼的、文化较高的殷民族征服了。这一来，上面的——政治方面是属于周民族；下面的就是属于殷民族。二民族络续的奋斗：在上面的周民族很难征服下面的殷民族，孔子虽是殷人（宋国），至此很想扶植一个现代文化，故曰：“吾从周”。而周时，也有人见到两文化接触，致有民族之辩说，所以东方（淮水流域）派了周公去治理，南方（汉水流域）派了召公去治理，封建的根蒂，即于此时扶植。然则北狄、南蛮在此政治之下经由了历久的斗争，才将他们无数的小国度征服，把他们的文化同化，今后才成七个大国度，不久遂成一个大帝国。
至于文字方面，也是从龟甲上的、牛骨上的不达意的文字，经由充裕的奋斗，而变为子女的文字，文学方面、哲学方面、汗青方面，都得着能够达意的记载。这是一件很不轻易的事情。
在周朝的时候，很多南蛮要想侵到北方来，北边的犬戎也要便到南部去。酝酿几百年，犬戎居然占有了周地；再经几百年，南方也成了舞台的[一]部门。
此时的扶植期中，发生了一个“儒”的阶级，儒本是亡国的俘虏——遗老，他本是贵族阶级，是文化的留存者，亡国今后，他只和人家打打讼事，写写字，看看地，记记账，靠这类小手腕混碗饭吃罢了，（凭据《荀子》的《非十二子》篇）。这班人——“儒”一出来，世界为之大变，因为他们是不抗击者，是怯夫。我们从字义看，凡是和儒字同旁的字眼，都是弱的意思，如需（耎）字加车旁是脆弱的（软）字，加心旁是懦字，加孑旁是孺字，是小孩子。他们是唱文戏的，然则力量很大，因为他们是文化流传者，是思惟界。老子后世称他为道家，但他恰是“儒”的阶级中之代表，他的哲学是儒的哲学，他的书中常把水打譬喻，因为水是最虚弱的，最不抗击的。这就是儒的自己，他们一出，凡是唱武戏的，至此跟着唱起文戏来了。幸而在此傍边，出来一个新派，这就是孔子。他切实不克谓之儒者，就是儒者也是“外江”派。他的主张是“成仁取义”，他说：“志士成仁，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又说：“士弗成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人认为己任，死尔后已。”这完全和老子相反。老子是信天的，主天然的；而新派孔子，是讲要作人的，且要智、仁、勇三者都蓬勃。他是奋斗的，“知其弗成而为之”，这就是他的精神。新派唱的虽也是文戏，但他们以“有教无类”打破一切阶级，所今后来发生孟子、荀子、门生李斯、韩非。韩非固然在政治上失败，而李斯却成了大功，造成了一个大帝国。（第一幕完）
第二幕 老英雄受困两魔王
不久，汉朝鼓起来了，一样（班）杀猪的，屠狗的，当衙役的……起来扶植了一个四百年的帝国。他们可说得上是有为者，若是没有他们的奋斗，则决不会有这四百年的帝国，然则根蒂究未稳定，而两个魔王就告光降！
第一个魔王——野蛮民族侵入。在汉朝溃逃的时候，蛮夷——羌、匈奴、鲜卑都起来，将中国北部完全占领（300～600），造成江左偏安之局。
第二个魔王——印度文化输入。前一个魔王光降，使我们的生活野蛮化；后一个魔王光降，就是使我们..非人化。这印度文化侵略过来，在北面是自中央亚细亚而进，在南方是由海道而入，两路夹攻，整个的将中国文化征服。
本来中国儒家的学说是要宗亲——“孝”，要不亏其体，因为“身体发肤，受之怙恃，不敢损伤”，将小我看得很重。而印度文化一来呢？他是“一切皆空”，基本不要作人，要作僧人，作罗汉——要“跳出三界”，将身体作牺牲！如烧手、烧臂、烧全身——人蜡烛，以献贡于药王师。这风气其时惊动了全国。自王公以至于庶人，同时迎佛骨——虚拟的骨头，也照样的惊动，这的确是将中国的文化完全野蛮化！非人化！（第二幕完）
第三幕 老英雄虎口余生
这三百年中——隋、唐时代是很艰难的奋斗，先把北方的野蛮民族来同化他，恢复了人的生活。在思惟方面，将早年的常识解放出来。在文学方面，布满了人世的情趣，人的可爱、肉的可爱，极主张享乐主义，这于杜甫和白居易的诗中都能够看得出。故此次的文化可说是人的文化。再在..方面，发生了革命，出来了一个“禅”！禅就是站在佛的立场上以打垮佛的，主张无法无佛，“佛法在我”，而打垮一切的..障、典礼障、文字障，这都成功了。所以扶植第二次帝国，扶植人的文化和..革命，是老英雄虎口余生中三件大事实。（第三幕完）
第四幕 老英雄裹创奋斗
老英雄正在扶植第三次文化的时候，北方的契丹、女真、金、元持续的侵过来了，这时老英雄已经是受了伤——精神上受了伤（可说是中了精神上的鸦片毒，因为印度有两种鸦片输到中国，一是精神上的鸦片烟——佛，一是真鸦片），受了千年的佛化，所以此时是裹创奋斗，然而竟也竖立第三次大帝国——宋帝国。全国虽是已告统一，但身体究未复原，而仍然持续人的文化，推翻非人的文化（这段汗青自汉至明，中国和欧洲人沟通，..革命也是一般）。范文正公的“先世界之忧而忧，后世界之乐而乐”，和王荆公的变法，正与前“任重而道远”的学说相相符。
在唐代以前，北魏曾经辟过佛，否决过外国的文化，禁止胡服、胡语即其例，但未见成功。而在唐代辟佛的，如韩愈，他曾说过：“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三个大口号。这风气虽也行过几十年，但不久又恢复原状。然在这一次，却用了一种软功夫来抵制这非人的文化。正本是要以“人的政治”。“人的司法”、“人的财务”来抗住它的，但还（害）怕药性过猛，病人受纳不起，所以司马光、二程等，主张无为，创设“新的哲学”、“新的人生观”。在破书堆中找到一本一千七百几十个字的《大学》来打垮十二部《大佛经》，将此书中的“格物”、“致知”、“正心”、“真心”、“修身”、“齐家”、“治国”、“平世界”这一套，来缔造新的人的教育，新的哲学，新的人生观。这实在是老英雄裹创奋斗中的一个豪举，但到了蒙古一鼓起，老英雄已精疲力竭，实在不克抗击了！（第四幕完）
第五幕 老英雄病中困斗
这位老英雄到明朝已经是由受创而抱病了，他的病状呢？一是缠足。我们晓得，在唐朝被称的小脚是六寸，到这时是三寸了，实在是可惊人！二是陈腔滥调文章。三是鸦片由印度输入。这三种器材，使老英雄表里都抱病症。
再有一宗，就是早年王荆公的窍门已被人摒弃了。正本他的窍门一是“有为”，一是“向外”；但一班的习静者，他们要将喜、怒、哀、乐等，于静中思之，究竟是无为，是无生气，而不克不使这老英雄在病中困斗。
清代的世界居然有二百余年，这实是程朱学说——君臣观点所致，因为此时的民族观点抵不住君臣的名分观点。不外老英雄在此傍边，而仍有其成就在，就是东北和西南的拓荒，推广他的老文化。湖南在几十年前，在政治上占有极大势力；广东、广西于此时有学术上的大进献，这都是老英雄在病中的功勋。他固然在政治上失地位，然而在学术上却发生一种“量力而行”的精神——科学的精神，而成就了一种所谓的“汉学”。这种新的学术，是不主静而自动的，它的哲学是清扫思惟而求考据。考据学一发生，金石、汗青、音韵，各方面都蓬勃。顾亭林以一百六十二个证据，来证实“服”字读“备”字音，这实在具有科学之精神。不外在扶植这“人的学术”傍边，老英雄已经是老了，病了！
尾声
这老英雄的悲剧，一向到如今，仍是在奋斗中。他是从奋斗中滚爬出来，扶植了人的文化，同化了很多蛮族，平了很多外患，同化了非人的文化，从一千余年奋斗到现在，实在是不易呀！这种的失败，可说是庆幸的失败！在欧洲曾经和我们一般。欧洲曩昔的庆幸，我们都具备着，然则欧洲究竟是成功。这种原因，我认为我们是比他少了两样器材，就是少了一个大的和附带一个小的，大的是科学，小的是工业。我们素来是缺乏科学，文治教育看得太重。我们如今把孔子和其同时的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来比一比：柏拉图是懂得数学的，“不懂数学的不要到他门下来”；亚里士多德同时是研究植物的。孔子较之，却未必然吧？与孟子同时的欧几里得，他的几许至今沿用，孟子未尝能如斯吧？在清代讲汉学的时候，虽说是有科学的精神，却非加利莱（略）用千里镜看天文，用显微镜看微菌，以及牛顿发现地心吸力可比。所以中西的分歧，不自今日始。我们既领略了这个教训，比欧洲所缺乏的是什么？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起劲就有了方针。我们这老英雄是奋斗的，进展我们今后给他一种奋斗的对象，那么，或许这出悲壮的英雄悲剧，可以成为一纯粹的英雄剧。
本文选自《胡适全集》第十三卷，新收入《汗青的盛宴》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