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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煮雪:乡间的雪与酒

2019-11-14 03:27:27 暂无 阅读:1169 评论:0

饮酒煮雪:乡间的雪与酒

那年的雪下的真大,兀自紧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直飘落到春节的前夕。我们把银白的田野叫做“雪老头”,我们就围着“雪老头”呼喊、招摇。在那个风雪的黄昏,我们玩够了一切与雪有关的游戏,一群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用冻的发紫并且颤抖着的手点燃一颗颗褶皱的烟卷。谁说了一句,今天晚上喝酒吧。他的建议立即得到我们的应声附和。胖乎乎的二杏说了让我们喜上眉头的话:“我从家里偷一瓶酒”。敦厚的二杏一向默默无闻,而在这漫天雪地中,他一时间成了我们的英雄。那天傍晚,二杏是被我们簇拥着回到家的,众星捧月的感觉让他回味良久。二杏偷的是他的哥哥去未过门的媳妇家送年礼的好酒。在那个冰雪亮洁的白夜里,我们艰难地吞下一口口火一般的液体,然后是兴奋,雪地像一面折光的转盘,我们在它上面疯狂地旋转,有飞起来感觉。

后来二杏的母亲踏着泥泞的雪路,逢人便说造孽啊造孽,那么小的兔崽子就学会喝酒了。她带着二杏去村上一位老教师家,因为她害怕这样的祸害真的没有办法调教。我看见受过责骂的二杏,屈辱地跟在他母亲的后边,走在雪路上就像趟着齐腰深的河水,趔趔趄趄,胖胖的脸蛋毫无表情。那个热闹的春节与他无关、快乐的游戏与他无关、之前的酒香和玩耍时的豪迈与他无关,老教师的指点将要禁锢他童年的自由。他在冷视着喋喋不休的母亲和兴高采烈的我们。

饮酒煮雪:乡间的雪与酒

然而我至今依然相信,雪与酒的混合有着特殊的香味。这香味侵浸在那个晚上的月光里,纯净而又亘古弥香。应该说,在乡间,最多的是酒香给了我某种神秘的嗅觉。神秘的酒香来自于祖辈父辈们对于酒的肃穆和虔诚。我知道,这是对平淡生活的珍视和无限的敬畏,他们把酒、酒香掺揉到自己的骨子里去了,与血液一样不可少,昼夜循环。

我所记忆中的乡间,酒是虔诚和严肃的字眼,无事无非的畅怀饮酒,是少数人而为的。只有红白喜事才有放开量的酒。乡间的婚丧嫁娶极为隆重,无酒不成席。谁家的红白喜事也不会仅仅摆上一桌菜再放上一筐馒头,让客人吃个饭饱,饭饱不算饱,酒足才叫好。在我童年的乡村里,驼四一家是狼狈的。驼四早年闯关外,捞下一身病根子,中年丧子,老来旧病缠身。并且老伴早年就患上癫痫,在乡下这是一种很丧门的病,俗称羊角风,犯起病来手舞足蹈,口吐白沫,总是一幅要死的样子。驼四还有一个老母亲,年届八旬,卧床三载,后来终于熬不下去了,在一个大雪来临的前夜悄然逝去。村上的人说,驼四的母亲老去的时候,为了抵债,老院的房子已经把梁彖揭下两间,那场大雪就覆盖了屋子里被猪拱地凹凸不平的地面。灵场设在另外仅有的一间房子里。发丧没有大请客,来的只有驼四母亲的娘家人。乡俗里讲究排三排五甚至排七,驼四发送他母亲时没有随俗,当天入土,没请响器没扎纸轿甚至没打棺材。吃饭的时候,管事的派人提来一大桶散装的白酒,又买了几斤鸡皮,叫人从地窖里扒了几颗大白菜,炖了一锅。先是驼四母亲的娘家人吃,围着桌子扒一口菜,喝一口酒,吃完就哭着走了;再是忙客吃,同样围着桌子扒一口菜,喝一口酒。最后是未出五服的近门吃,把前两拨吃剩的倒进锅里重新加热,一人一碗。贫穷的人家遇到丧事,就吃这种“杂菜汤”。事后没有谁说驮四管的饭不好,因为穷,还因为有酒。

饮酒煮雪:乡间的雪与酒

乡间遇到红白喜事,是很热闹的场面。主事家备的大都是散装酒,五斤一桶或者十斤一桶,家境殷实些的有时也用瓶装的酒,一斤一瓶,但不常见。席间用大碗倒酒,一桌人轮流喝,一般都是一碗一圈,转到陪客那里正好喝完。曲终席散,管事的还要寒掺一句,喝足了没有?婚丧嫁娶的喝酒一般客人都是适可而止,能喝的多喝些,不能喝的微抿即止。只有陪客的虽酒量大但不免多量。

然而乡间少数人的大醉却给了我童年时的恐惧,他们浪沧在乡街上指天跺地,骂人上下三辈,从祖奶奶到少奶奶,甚至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放过,说他没屁眼。乡街的镇静给了他们异常的力量,他们往往从街东骂到街西,被人拉回家时还要拐一个弯子。乡间的嗜酒者大多是见酒必醉。那时候经常在追逐骂街的人时听到人们在他背后小声地说“喝点凉水也装晕”。少时不理解他们的“喝凉水装晕”,及经世事阅历,我发现,这是一种很别致的发泄方式。发泄愤怒是一种合理的控诉。尽管远不至于非骂街不可,是酒精助长了他们发泄的勇气。他们的委屈或愤怒遇火而发,遇水而腐,成为异于乡间生物的别类力量。乡间的人做事向来计算成本——这是乡村生活给予他们所特有的性格——成本的亏损常让他们感到委屈。但是乡村生活同时又有着隐忍的方面。“不为这个,为那个,干啥都得为着过日子”,委屈与愤怒只有憋在心窝里,委曲求全,是他们最好的处世方式。有的人折腾一辈子,却是被活脱脱的憋死的,他们到死也没有说出一句不过日子的出格的话来。

晚年的驼四好上了酒。但是他给我的不是恐惧,而是怜悯,是沉重。因为他最后的几年虽然整天抱着酒瓶但却一向安然,至死也没有谁见过他像脱僵的老驴爆发出很大的力量。

村上的人没有谁对晚年的驼四好上酒说出过多的不满。他们说,驼四好上酒是因为日子眼瞅着没啥奔头了。仅有的孙子让改嫁的儿媳强行带走,老伴过世,晚年的驼四没了依靠,也没了牵挂。村上人说,驼四喝酒是在放弃,放弃生活。但是我依然能够看到他还在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几年,春秋天该忙的时候他也忙,冬闲的时候他也闲着。在街口晒个太阳,跟人拉个闲诖,或是牵着羊溜达溜达,完全是乡间老人的普通生活。驼四晚年尽管喝酒,但总能适量而止,很少醉酒,即便醉了也不像别人大喊大骂。酒后的驼四走在街上东倒西歪,显得很笨拙,见人就笑,呼着酒气跟人打招呼,很和善的样子。

驼四的最后几年正值我在乡镇读书,有年的冬天,每到周末回家,总能看到他在村外的打麦场上放羊。羊在一边啃麦秸,他蹲在麦秸窝里佝偻着身子打盹。有时我经过他身边,他被惊醒,扬着浑浊的声调说,放学了?算是给我打个招呼,说罢依旧低下头继续打盹。更多的时候我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走出很远后,再回过头了继续看他。冬日的阳光就像寒风里委琐着的孱弱的麦苗,躲躲闪闪。透过阳光,我看到一副像孤树一般僵硬的身子,他正在被酒精炙烧着。这在多少年后,我站在乡村的旷野中,看到压在他身上的那掊黄土有着同样的感觉,怜悯而又沉重。乡间的生活稳实但却无所依靠,如飘空中,如浮水上。我常在假想,当他们连一种寄托也无处可觅的时候,一直静默着的乡村会是怎样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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