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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为什么虚构“赵氏孤儿”

2019-11-03 05:24:47 暂无 阅读:1671 评论:0

“赵氏孤儿”的原始记载见于《春秋》,文字极其节减,仅仅一句话:

鲁成公八年,晋景公杀医生赵同、赵括。

此后《左传》详叙此事:

“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蓄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乃立武,而返其田也。”

从这个记载能够看出,事情并不复杂。其配景如斯:晋献公五子,太子申生为嫡夫人所出;令郎重耳为侧妃狐氏所出;令郎夷吾为另一侧妃所出;还有两子,一名奚齐,为骊姬所出,一名卓子,为骊姬之妹少姬所出。晋献公晚年专宠骊姬,而有废嫡立庶的筹算,在骊姬的阴谋谋划下,太子申生被迫自杀,殃及重耳和夷吾,史称“骊姬之乱”。

司马迁为什么虚构“赵氏孤儿”

为逃难乱,重耳逃于翟,夷吾逃于梁。献公既殁,掌管晋国武装的里克杀奚齐、卓子,派屠岸夷到翟国迎立重耳(按:里克派屠岸夷迎立重耳事见《国语》)。重耳狐疑里克别有所谋,辞而拒归,里克甚至梁国改迎夷吾,是为晋惠公。重耳在晋国有贤名而为惠公所忌,遂派人到翟国刺杀重耳,重耳闻讯,出逃各国。越七年,惠公殁,其子嗣位,为晋怀公。自献公死至怀公立,时代凡十九年,重耳自顾惶凄,亡命在外,陪侍在侧而行影不离的一个主要人物叫赵衰。在赵衰等人的悉心经营下,趁怀公嗣位未稳,重耳借助秦国的力量和在晋国内部的声望,一举回国,逼走怀公,争取君位成功,即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司马迁为什么虚构“赵氏孤儿”

晋文公治国,重用赵衰,内修政理乃至强,外联诸侯而抗楚,把一个内争不已的晋国,敏捷治理成垄断华夏的富庶强邦。文公卒,襄公立,晋襄公在位时代,赵衰病死。赵衰与晋文公的姻亲关系,在今天的人看来弗成思议。出亡翟国时代,二人所纳的是从蛮夷政权“廧咎如国”俘获过来的一对姐妹花,因而二工资连襟,俗称“一条船”。文公归国夺位成功,为酬庸生死之交,把本身原在晋国的夫人所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赵衰,是以二人以连襟而兼翁婿,晋文公又成了赵衰的老丈人。晋文公嫁给赵衰的这个女儿,就是春秋史上有名的贤女赵孟姬。赵衰五子,他的蛮夷族妻生一子,名叫赵盾,赵孟姬生三子:赵同、赵括、赵婴,尚有一子赵穿,生母不详,但能够一定既非蛮夷族之女所出,也非赵孟姬所出,应该是赵衰的另一个侍妾生的。贤女之贤,就在于不以国君之女而自骄,赵孟姬持礼不苟,说服赵衰,将蛮夷族之女立为正妻,本身甘心以小事大而居侧妾之位,这一来蛮夷族之女所生的赵盾就成了赵氏嫡子。赵衰既亡,赵盾以嫡子而秉承父业,辅佐晋襄正义政,使文公霸业,延绵不衰,而赵盾亦得以施展长才,成为雄冠各国的一代名臣。

赵盾辅政,历事三君,襄公殁,灵公继立,灵公是个纨绔,骄奢淫逸,凶残嗜杀。以赵盾之贤,这一对君臣的关系天然不会融洽,果真不久,灵公遣人诛杀赵盾,赵盾闻讯出逃,未及出境,赵盾的异母弟赵穿杀灵公,立灵公的弟弟为君,是为晋成公。在赵穿的协助下,赵盾复职医生,持续归朝主政。晋成公在位共七年,成公六年时,赵盾病殁,继主国政的是赵盾之子赵朔。一年后,成公殁,赵朔立景公。赵朔与景公为郎舅关系,赵朔的夫人,就是景公的姐姐,史书称为“赵庄姬”,事件的发生,即与这个女人有关。

赵朔死于何时,史无明文记载。但参照其他史料,可知在景公十一年今后就没有了赵朔行状的记载,代之而主朝政的是赵朔的庶叔赵括。

景公十七年,晋国出了一件丑闻:赵朔身后,其妻赵庄姬不甘房中孤寂,乃与婆家宗叔即赵盾的异母弟、赵朔之叔赵婴私通。大约这件事闹的朝野沸腾,当政的赵括与其兄赵同讨论,将本身这个不争气的同母弟赵婴驱除出境,让他去了齐国。赵婴一走,赵庄姬羞恨交加,于是便发生了上引《左传》所叙的事件。

“鲁成公八年”即“晋景公十七年”,赵庄姬因为情夫赵婴出亡齐国的原因,对赵同和赵括怀恨在心,向她的弟弟晋景公进诽语。说了些什么坏话,《左传》未明,但必是能致二赵于死地的欲加之罪则是一定的。于是乎景公不察,信认为真,这年六月令兵围剿赵宅,诛杀赵同、赵括。因为赵家所居之处称为“下宫”,故史书称此为“下宫之祸”。赵宅被毁,赵朔与赵庄姬育有一子,名叫赵武,此时年幼,尚未成人,因而“武从姬氏蓄于公宫”,就是说,赵武跟着母亲赵庄姬,被抚育在晋景公的宫中,所以然者,天然是因为赵庄姬是晋景公姐姐的原因。——由此我们还可知道,赵庄姬给赵同、赵括假造的罪名毫不会是“谋反”,因为历来谋反大罪,必然诛族,弗成能放过赵武,而赵庄姬诬名谋反,无异于自杀其子,赵庄姬虽不克为夫守节,但赵朔生前,亦未闻匹俦之间有何过不去龃龉,没有需要杀亲子以泄私愤,何况此次事件中也没连累到赵穿(按:赵穿有一子赵旃,亦未连累。)也是一个明证。

前面说过,赵朔身后,承续赵衰、赵盾一脉的是赵括,而赵括一死,赵氏宗族的田产被晋景公赐给了另一个公族医生祁奚,这一来等于赵氏一脉的宗祀此后隔离。既断其宗,复攘其田,如许的做法,有人看不下去了,这小我就是韩厥。

韩家和赵家一般,也是晋国旺族,二百年今后“三家分晋”的韩、赵、魏之“韩”,便是韩厥的后人。韩厥自幼失怙,而被赵衰所收养,之后和赵衰一般,跟着重耳流离转徙,历尽灾祸。重耳立国后,用为心腹,历仕文公、襄公、灵公、成公和景公,算起来是五朝老臣了。韩厥对晋景公说:“以赵衰的兴邦之功,赵盾的谋国之忠,如今却隔离了宗祀,这不令世界的正派之士寒心吗?”(见上引《左传》:“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按:“成季”即赵衰,赵衰谥号“成”,后世称“赵成子”;“宣孟”即赵盾,赵盾谥号“宣”,后世称“赵宣子”。“季”、“孟”是二人的排行,《史记》谓“成季”、“宣孟”为谥号,误。)这个说法,打动了景公,于是令年幼的赵武承续赵氏宗嗣,而且把已赠祁奚的田产还给了赵家。——所谓“赵氏孤儿”,不外如斯罢了!

《左传》的记载,此次事件中基本就没有屠岸贾、程婴和公孙杵臼这三小我显现,景公所杀的也只有赵同和赵括二人。500年后司马迁作《史记》,对这件事的记载显现了重大歧异。《史记》记载此事,共有三处,离别见于《晋世家》、《韩世家》和《赵世家》。——先看《史记·晋世家》:

(晋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韩厥曰:“赵衰、赵盾之功岂可忘乎?若何绝祀!”乃复令赵庶子武为赵后,复与之邑。

《晋世家》的文字与《左传》比拟,事件发生的时间和被诛杀的人物完全沟通,所谓“族灭之”也仅止于杀了赵同和赵括的家眷罢了;韩厥对景公的说辞根基沟通;“武为赵后”、“复与之邑”,即最后处理的究竟也完全沟通。分歧的有两点:一、赵武成了赵朔的“庶子”而非“亲子”;二、没说诛杀二赵的原因,因而也没涉及到赵庄姬。可是《史记·韩世家》就纷歧样了:

景公之三年,晋司寇屠岸贾将作乱,诛灵公之贼赵盾。赵盾已死矣,欲诛其子赵朔。韩厥止贾,贾不听。厥告赵朔令亡。朔曰:“子必能不停赵祀,死不恨矣。”韩厥许之。及贾诛赵氏,厥称疾不出。程婴、公孙杵臼之藏赵孤赵武也,厥知之。晋景公十七年,病,卜,大业之不遂者为祟。韩厥称赵成季之功,往后无祀,以感景公。景公问曰:“另有世乎?”厥於是言赵武,而复与故赵氏田邑,续赵氏祀。

《韩世家》的记载,除了明确说赵武为赵朔的亲子外,余则与《左传》所记完全分歧。诛杀的时间成了晋景公三年是其一;诛杀的对象成了赵朔是其二;诛杀的原因成了屠岸贾作乱是其三;韩厥始而劝止屠岸贾、继而准许赵朔珍爱厥后人是其四;..的时间成了十四年今后即景公十七年是其五;事件中显现了三个主要人物屠岸贾、程婴和公孙杵臼是其六;与《韩世家》一般,只字不提赵庄姬是其七。个中的前六点,大略形成了后来“赵氏孤儿”的主要构件,而与《赵世家》所记相内外——且看《史记·赵世家》:

晋景公之三年,医生屠岸贾欲诛赵氏。……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乃至赵盾,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执政,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认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厥后,是非先君之意。此刻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愿,曰:“子必不停赵祀,朔死不恨。”韩厥批准,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若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克立赵孤。谁能与我令媛,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克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克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认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惟君图之。”景公问:“赵另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人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除了赵武是赵朔的亲子和事件中显现了赵庄姬,这两点与《左传》沟通外,悉数情节都是在《韩世家》根蒂上的演化和扩充,而这些文字,就成了《史记》之后历代“赵氏孤儿”故事的底本。

要证实这个底本的荒谬很简洁,只消把赵武的出生之年考据清楚,即可疑云尽去而实情自出。

按:前人二十岁必行成人礼,《礼记》:“二十而冠”,“冠”即指成人礼。个体皇帝有十几岁而冠的,但赵武不是皇帝,只能依礼而行。《国语·晋语六》:“赵文子冠”,“赵文子”就是赵武,身后谥“文”,故称“赵文子”。赵文子哪一年举办的成人礼呢?史无明文,但据《国语·晋语六》的上下文来看,“赵文子冠”后,晋厉公六年发生了晋楚之间的“鄢之战”。据此来看,赵武的冠礼应该是在晋厉公六年之前的事,是以,把赵武的冠礼之年定为晋厉公五年,其误差不会超出一岁,而晋厉公五年是公元前576年。于此可知,公元前576年,赵武二十岁,往后逆推,则赵武生于公元前595年,而这一年是晋景公五年。(前人算岁数不按周岁,只按虚岁,以下推算均准此。)按照《赵世家》的说法,晋景公三年赵庄姬“有遗腹”,“晋景公三年”是公元前597年。“居无何”意为“没过多久”,事件发生在六月,可知昔时已经临蓐,比赵武的实际生年早了两年——此其荒谬一也!前面提到,赵朔大约卒于晋景公十一年,这一年是公元589年,而这一年赵武已经七岁,七岁的儿童,何得谓之“遗腹子”?——此其荒谬二也!再反过来看,按照《赵世家》的说法,赵武生于晋景公三年即公元597年,则到了行冠礼的公元前576年,赵武已经二十二岁,与“二十而冠”的周礼不符——此其荒谬三也!有次三谬,则《赵世家》也好,《韩世家》也好,所记诛杀赵氏在“晋景公三年”为化为乌有之事,已殆无可疑!

如今再来验证一下《左传》和《史记·晋世家》的记载。按:《左传》、《晋世家》均记诛赵事在“晋景公十七年”,这一年是公元前583年,赵武十三岁。《左传》谓“武从姬氏蓄于公宫”,亦可知赵武基本不是什么“遗腹子”,而是尚未成人的少年。十三岁的少年不克自立,随母亲栖身外氏为势所必然之事。

经此正反两辨,我们就弄清了一个基本问题,以《史记·赵世家》为底本的“赵氏孤儿”传说中,赵武为赵朔遗腹子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赵武不是遗腹子,则所谓“搜孤救孤”的故事便被彻底推翻!连带着程婴、杵臼这两个赤血丹心的豪侠形象也一切失去了下落!清代学者赵翼的《陔余丛考》专作“赵氏孤之妄”一节,文中指出,晋国汗青上姓“屠岸”而仕进的只有一个“屠岸夷”(见上文,文出《国语》),“并无所谓屠岸贾也”。如斯看来,程婴、杵臼、屠岸贾三人汗青上都无其人,均属捏造人物!

司马迁一代良史,为什么同是《史记》而语出两歧?这切实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知道,司马迁治两周史,首要以《左传》、《国语》为依据,同时也参阅了先秦列国的史书,即以“赵氏孤儿”的记载而言,《晋世家》根基上依据的是《左传》,这一点应无贰言,而《韩世家》和《赵世家》不妨懂得为参照的是其时韩国和赵国的史书。换句话说,这个捏造的故事并不是司马迁锐意诬捏出来的,必是在司马迁之前,韩、赵两国就有了如许的传说。但问题是,司马迁并不是在记录古代传说,也不是在写汗青小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司马迁的志向地点,他要做的是“太史公”,是史学家。那么,以史学家的目光,不会看不出史实与传说的差别。是则史家正该辩优汏劣、去粗取精,为后人留下凿凿信史,何以不此之图,反而在《赵世家》中长篇大幅地去记叙这些无根之谈呢?赵翼认为“《史记》诸世家多取《左传》、《国语》,独此一事全不消二书而独取异说,而不自知其矛盾,信乎好奇之过也!”司马迁真的“不知其矛盾”吗?司马迁真的犯了“好奇”的过错吗?我看未必!然而一代良史,竟出此初级错误,事之弗成解者,孰逾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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