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
“《红楼梦》从头到尾读起来，你要不中止地一气读究竟，或许你反频频复读，你会感受到整个有诗的感受。”
《红楼梦》最了不得的是什么
经由《红楼梦》的校订注释，又经由《红楼梦大辞典》的编写，一晃就是几十年了。我们在对《红楼梦》的熟悉解悟上，又天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对《红楼梦》也断断续续地发生了一些感悟和增加了一些实际常识。有些《红楼梦》的说话你看起来很清淡，其实却牵扯到一个习惯，好比有一回：秦钟死了，贾宝玉跟柳湘莲说，有没有到秦钟的坟上去看看，十月一了，我要去祭扫一下，大略这个意思吧。
我们其时校和注的过程中，都没有当一回事，后来上海有一个读者给我写了封信，说你在《红楼梦》的校注本里对“十月一”没有注释，其实应该注释，因为这是北方的一种特别习惯，“十月一送冬衣”，要给已故的人上坟，因为天冷了，要送冬天的衣服了，所以有“十月一送冬衣”的习惯。我一看到这封信，就感觉太主要了。这个读者叫萧凤芝，前几个月来看过我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我就记在心里，我们的《红楼梦》校注本上加了注，还找到了福格的《听雨丛谈》作为文献的证据。我在我的手批本上还稀奇把这个批出来了，为什么呢？我证实了北京的确有这个习惯。刚好给我开车的司机，他是老北京，我就问他，你们北京有没有“十月一”这个词。他说有啊，就快到了嘛。他说，我们每到十月一要送冬衣啊，就是进入冬季了，要给已故的亲人送衣服，怕他们严寒，所以，有一句俗话，就是“十月一送冬衣”。
我那时候住在红庙，我去红庙四周的老乡家里去请问，问这个事，都说有这个习惯。如许我才在我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里面专门批了一段，我感觉这个《红楼梦》包含的常识实在是雄厚得很。
（图选自《红楼梦人物画集》，为冯其庸门生谭凤嬛所画，冯其庸倾情作序）
民风，南北有区别，像我们家乡就没有“送冬衣”，上坟、祭扫都是有的，明朗的时候要祭扫坟墓，冬季没有如许的事，所以我们也不懂，读《红楼梦》读到“十月一”这个处所也没有体会，这是用的一个习惯，不是通俗的随意的一句话。我们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凡是我们可以接触到的，懂得到的，有内涵的，这一类典故或许是词汇，我们尽或者地做认识释，列了词条，让读者一下能够查到。
比来，我离别写了两本书的跋文，一本讲《红楼梦》思惟，一本讲《红楼梦》庚辰本有关的问题。我又获得一个新的启迪，我感觉《红楼梦》自己包含着非常粘稠的诗的本质。
《红楼梦》从头到尾读起来，你要不中止地一气读究竟，或许你反频频复读，你会感受到整个有诗的感受。固然是散文的形式，用散文形式来写的，实际上它带有诗的本质，还有一种诗词的表达形式。
诗词当然也有分歧气势了，像五代时期，到“花间”那一派，都是意在言外、指东说西，不是明示的，都是有依靠的，所谓依靠遥深，依靠得越深，让你连想都想不到，这才奇妙。然则诗词里也有一种直白的，好比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字面上的话就是他要讲的话，风格磅礴。辛弃疾的很多词也都像白话一般。
《红楼梦》的特点就是含蓄、不直说，有内涵，有隐喻。但《红楼梦》也弗成能都不直说，我说的依靠遥深，在《红楼梦》是少数处所，有一点意内言外，指东说西，因为作者无法把本身的话直白地说出来，直白地说出来就会遭祸。好比：乌进孝送租。贾珍在大堂里面等着他，说，你老不死的，你到如今才送来，就这么点器材就算了？乌进孝说，老爷你不知道，本年北方大雪，我们走了几个月才走到，此外收成也很歉收，菲薄，所以这些粮食器材都是只能是尽点意思了。他接着说，据说你们巨细姐晋封了贵妃了，皇上把皇宫里的金银玉帛都犒赏给你们了，都搬到你们家了，贾珍就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哪里懂啊，我们若是再要省亲一次我们就垮台了。
这句话人人看了，随意就看曩昔了，然则你细心琢磨琢磨，这话里有话，因为前面脂砚斋就批了“以省婚事写南巡，出脱几多忆昔感今”，他无法表达，就是用写省亲这个排场来写康熙南巡时候的一种绚烂谨严的排场，这个绚烂谨严的排场的破费都是曹寅破费的，是以落下好多的亏空，导致自身遭了罪，他这不克都说出来，一说出来皇上还能饶过你吗？
所以《红楼梦》里雷同如许一种欲言还休，吞吞吐吐，意内言外，这种手法不止一次地使用。元妃省亲那一回，元妃夜里看到豪华的排场，灯烛绚烂，本身在轿子里说，太靡费奢华了，这句话是很平日的，也是对景，完全对的，能够说赞赏，也能够说是太息，然则有人说这些话里有内涵。他其实就是说康熙南巡太奢靡靡费了，他欠好直接说南巡太奢靡靡费了，借着省亲的排场，又是赞赏又是太息。你也不克说她纰谬，她就是感慨，哎呀，你们搞得太谨严了，这一句话，实际上它有内涵的。
省亲之前，王熙凤跟赵嬷嬷的对话也是如许的。赵嬷嬷说昔时省亲，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王熙凤就说，不知道他们哪里来那么多钱啊，这花钱花得这么厉害，赵嬷嬷就说，这无非是把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两小我对话很通俗很平时，然则脂砚斋那边批了一段话，“以省婚事写南巡”。要不是脂砚斋批这么一句话，别人想不起来，这里是暗指南巡花消之大，并且是把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实际上是说，他哪里亏空，都是你破费掉的。最后算账算到曹寅头上，曹寅死了就算到曹头上了，后来子子孙孙背这个债，雍正上来又把曹抄了家了。
抄曹家的时候，派人去事先看管，怕他转移产业，究竟回来的人敷陈说曹家基本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几十间空屋，还有几十张当票，还有别人借他的银子的欠据几十两银子罢了。有一本书上记载，雍正看到这个申报也为之恻然，心里也有点感觉不忍心，没想到他这么穷，还认为他是藏了几多钱呢，才抄他的家。这段对话就是解说，曹家并没有效亏钱，用亏的钱都是用在皇帝身上了，因为皇帝不来曹家也不会花这个钱。
我找到一本无名氏写的《圣驾五巡江南录》，就是讲康熙第五次南巡的，那豪华的排场令人不可思议。那还只是一次啊，康熙一共六次南巡，四次由曹寅接驾的。这是我后来看了很多奏折今后才发现，连造船都是由曹寅经办的。这上面写的，先是曹寅申报康熙，康熙南巡的长江用的大船，内河用的划子，已经悉数打造完成，这个费用多大，要一多量船只啊。康熙没有出一个钱，全叫曹寅去经办了，皇宫里就没有花一个钱。到了扬州，曹寅又有一个奏折，一次欢迎就御宴一百桌。这个御宴吃什么器材，当然我们想象，给皇帝吃的可以因陋就简吗？这个可不得了，并且御宴一百桌，并不是一次啊，一次南巡就是几多次御宴一百桌，然后群臣祝寿，敬献礼品，曹寅的父亲送的礼单上，就是唐宋时代的名人书画真迹，献给康熙的，都有单子，几多种。这要几多钱啊，这些花消都算在曹寅的头上。
后来有一次安徽巡抚，这个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也有亏空，上面来查他，你怎么造成这么多亏空的？这个巡抚说，就是因为圣驾南巡，为了办什么事，我用亏了几多几多。究竟康熙看了怒形于色，我出去会让你们花这么多钱吗？我一路上通知了，所有的饮食都由我们本身备办，官不宿民舍，你怎么来诬陷我，就把他除名了。所今后来谁也不敢说给皇帝南巡花几多钱，李煦、曹寅明明是为这个花了大量的钱，不敢说一句。
康熙心里也领略，所以康熙有一次在曹寅奏折上批的，大略的意思是说，曹家的亏空，我知道它的原因，还有一个讲到，太子阿哥们也络续地向曹寅要钱，他也欠好谢绝，他有他的难处，造成这很多亏空。这是康熙本身批在曹寅奏折上的。所以实际上曹家的败落，直接原因就是康熙南巡。然则《红楼梦》不敢直说，只能接纳这种闪烁其辞，意内言外，说半句留半句的手法。
《红楼梦》这部小说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纪行》都纷歧样，它有一些处所，是让你无法具体认识的，因为他不敢都写出来，是以，你也无法完全猜透，只能知道一个也许的意思。然则总的来讲，《红楼梦》形成一种特别的气势，就是适才我说的，除了大量的文字是直白的，能够读的，领略故事的前因后果的，少数的处所有含着半句，有半句没有说出来，甚至有的处所刚一露头就收归去了这种处所，这是跟其他小说纷歧样的处所。所以这些处所，需要我们频频读《红楼梦》才能体味到，尤其要认识曹雪芹的家史。
所以我主张编《红楼梦》的“史汇”就是这个原因，因为历代很多人对《红楼梦》做认识释，要把这汗青上好多主要的记载和曹雪芹的家庭的兴衰，拿来对照读《红楼梦》，就会给你好多启迪。若是直白地，只读《红楼梦》，不参照有关的史料，这《红楼梦》始终是不克参透的。
在主持整个《红楼梦》的校注和《红楼梦大辞典》的编写过程中央，我感觉经由人人的配合的起劲，是把《红楼梦》有些不太好领略的问题，往前推进了不少。
我曾说《红楼梦》带有诗的本质，我后来想起鲁迅老早就说过了，说《红楼梦》是“无韵之离骚”，离骚当然是一首长诗了，鲁迅这句话是赞赏得最得当不外了。《红楼梦》不消韵，然则有诗的内涵，所以鲁迅这句话实际上已经说在前头了。
你闭起眼睛想想《红楼梦》写到薛宝琴穿一件大红大氅，站在雪地里，贾母远远看到，说，你们看像什么？世人说，这像仇十洲画的一幅画，雪中的丽人。这意境是诗的意境，又是画的意境。
《红楼梦》最了不得的，是里面描写的人物都是奇特的，个性非常光鲜凸起。你闭着眼睛想象，晴雯跟袭人就无法搅浑，林黛玉跟薛宝钗也无法搅浑，王熙凤跟其他人也无法搅浑。
好比“冷月葬诗魂”，“诗魂”是指林黛玉。我曾经有过文章剖析，林黛玉自己并不光仅因为时兴，她有诗人的气质，所以曹雪芹是给她写了一句“冷月葬诗魂”。并且这一句带有一种预言的性质，预示她的悲剧的命运，是在苦楚萧条中作古的。庚辰本上是“冷月葬死魂”，旁边原笔改的“诗”，后来我在列宁格勒（今称圣彼得堡）发现苏联的簿子上也是“冷月葬诗魂”。还有程甲本，也是“冷月葬诗魂”。“冷月葬诗魂”是对的。
有的同伙对峙要“花魂”，我说《红楼梦》里美的不单是林黛玉，薛宝钗也长得很美，用牡丹来形容她，牡丹是花王，也是美。《红楼梦》里，曹雪芹缔造的林黛玉这个形象，并不是要缔造一个绝世丽人，而是要缔造一个带有特别个性的，带有诗人气质的如许一个丽人，所以她不光是美，她更主要的是有诗的气质。用“花魂”来形容林黛玉，不完全契合林黛玉的气质、个性。
从《红楼梦》的文笔，《红楼梦》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气质，从曹雪芹创作意图来说，只能是“诗魂”才切实。他并不是要写一系列的时兴的人，并不是这个意思。要说美，除了薛宝钗以外，湘云的美，还有后来来的几小我，也大师有大师的美，少女的一种特别的美，他都写出来了。然则把《红楼梦》最首要的人物写成最美的不是曹雪芹的目的，他要写的是汗青上从来没有写过的，如许带有显着的诗人气质的，带有荒僻个性、奇特个性的典型形象。
所以《红楼梦》尽管是用散文写的，缔造的好多意境是具有诗的意境的，自始至终，从第一回到八十回一向贯穿下来。后背的四十回当然就差多了，有艺术敏感，有艺术经验的人读到后四十回，味道就走了样了，就不是那么耐人寻味了。
尤其是人物的思惟都变了，正本林黛玉是孤高自赏，稀奇看不起念书仕进去进行科考，然则后四十回，林黛玉也劝贾宝玉去测验。这小我物前后的思惟都完全纷歧致了，所今后四十回弗成能是曹雪芹一手写下来的，只要你频频多读读，就会感触出来。俞平伯最早就提出这个问题，我感觉俞师长照样很敏感的，从艺术赏识，文学赏识的角度来讲，这种最早的原始的感想，是很珍贵的。
我还有本《论〈红楼梦〉思惟》，专门讲《红楼梦》的思惟的。因为《红楼梦》的思惟若是不进步，在其时不属于提高的思惟，那也就没有意思了。这实际上是明朝后期成长起来的一种新的思潮，应该说是初期的民主的思潮，以李卓吾为主要的代表人物，批判传统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尤其是冲击程朱理学。《红楼梦》里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这两小我物，说的一些话，看起来是小孩子的话，然则实际上都是其时反程朱理..水中的一些话。
以上，就是我读《红楼梦》，断断续续的一些随想，进展获得读者的指教。
摘自《风雨生平——冯其庸口述自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