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微（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传授）
作为我国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派别，桐城派何以成派？又何以横亘二百余年，流风余韵流传至今？前贤时俊，各有申论。而深究之，我认为两点至关主要。一是，桐城派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作文方式；一是，桐城派要员多半职为教师，传道授业，标举文统，形成文派。从教，其实是桐城派“成功”的焦点；文学教育，应该是桐城派的当行本色。是以，将桐城派与教育相勾连加以观照，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其一，桐城派实乃教育家群体。二百多年间，他们或设宴于各地书院，传道授业，弘扬桐城家法。方苞早年四方授徒为业，中年今后，固然受到康、雍、乾三代皇帝恩宠，成为其文学侍从，但终其身非文化教育之职不就。刘大櫆平生平民，驱驰大江南北，设馆授徒则是他独一的选择。其门人姚鼐虽科场顺利，但年逾不惑又去官主讲于梅花、敬敷、..、钟山各大书院，凡四十余年，“鼐门下著藉者众”（《清史稿·文苑传》）。尤其是山长钟山书院二十余年，世界翕然，号为正宗。故金天翮《皖志传记稿》云：“桐城家法，至是乃立，流风余韵，南极湘桂，北被燕赵。”秉承师风，姚门四门生方东树、梅曾亮、管同、刘开（从姚莹说）无一不授徒为生。晚清桐城后贤多半亦历久从教。戴钧衡开办桐乡书院，力守桐城文脉；吴汝纶则执掌莲池书院十余年，名重晚清朝野。桐城派晚期要员：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及严复、林纾等云集于京师大私塾和北京大学，并先后入据枢路。甚至桐城旁支阳湖派、岭西五人人等诸多要员亦多职为教师，终身不倦。如斯薪火相递的职业教育家群体，在中外文化教育史上，可谓举世无双。由此而言，兴学从教维系着桐城派的文化生命之纽带。是以，桐城文人与教育、与学校有一种自然的融合与亲近，较学界他人有着更深、更具体的渴乞降关切。
姚鼐像资料图片
其二，桐城派以古文见长。吾国数千年传统文化素以诗文为雅文学之正宗。清代以降，桐城文章以..雅洁为一时之冠。故郭绍虞《中国文学指摘史》云：“由清代的文学史言，由清代的文学指摘言，都不克不以桐城派为中心。”在我看来，桐城派之所以影响闳深，与其文法简明易学大有相干。其“义法说”“雅洁说”“神气说”“义理考据辞章说”“格律声色神理气息说”等，既是理论又是方式，系统完整，切实可行。桐城派主张并教授的写作方式，能很好地接通“古文”与“时文”（应试作文），讲究在尺幅之中，言有序，言有物，剪裁得体，顿挫顿挫；语词表达气清词洁，平易畅达，文从字顺。尤其是通俗“中材”学子，借力其练习既有利于科举测验，轻易获取功名；又可涵养情操，其立言之作，擅长叙事状物，脸色达意，雅洁清通，进而荣身士林。陈衍曰“方姚之后，文法大明，作文甚易”，绝非虚言。桐城文章是以风靡一时，影响深远。
其三，桐城派擅长编选教科书。就教育诸要素而言，教科书（教材）的社会存眷度最高。它既是常识花样的载体，也是时代思惟文化的映射，积淀了编撰者奇特的文学趣味和文化意识。桐城派可谓业界俊彦。方苞《古文约选》、姚鼐《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以及近代桐城派诸家古文选本、国文读本，名闻遐迩，代代相传。尤其是《古文辞类纂》，吴汝纶认为“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号称“世界第一选本”。桐城选本的首要特色是：选文体裁纯粹，导学路径正宗，模拟易学实用。前述之有名选本自不待言，近代桐城文人吴芝瑛编选的《俚语讲解小学古文读本》，亦可佐证之。此教材节录的古文72篇，不光短小精悍，合于“古文轨范”，并且情趣盎然，易于学童融会义法，便于其作文模拟。严钊前言云“不独令学子乐而爱读，且资长其聪明”，可谓一语中的。
姚鼐《行书临论坐位帖》资料图片
其四，与上述内容相关系，桐城派凸起以学生为本的教育理念，出力文学“孺子功”的培育和练习。其文法不着意高深的理论阐释，而考究内容与方式的“纯净”与“易行”。其选本在追求花样与适用的同时，凸起审美功能的揣摩与把握；其文学教育的根基方针是让学子学有所成，学有所得。是以，在具体的文学教育运动中，强化“读”与“写”的文学“孺子功”练习。经由具体的范文、精当的评点，将自家学术追求、古文创作感触与文章节录义旨，融入授徒课文的文学、文化教育运动之中，杜绝假大空。如许的先生当然是负责任、有情怀、有经受的导师，由此而培育的学子，天然也能成为根蒂扎实、花样娴熟、人格健全的文化传承者。本籍桐城的朱光潜在《我与文学及其他》《谈文学》中，回忆儿时家塾教育，不无感伤地写道：“四书五经、唐诗、古文，全得背诵”；少小的起承转合写作练习，“逐渐养成一种纯净的趣味，学得一副文学家体验情面物态的目光和同情”；“这练习造成我的思惟的定型，注定我的写作的命运”。
要之，桐城派的文学教育，强调正宗正派，考究文道合一、兼济兼美。既对天才无害，为其成长与成熟，预留了充沛空间；同时，更着意于“公共”教育，为“中材”之人明确了循序渐进的路径，有益于通俗人的发蒙与成长。如何写好文章？如何写得文从字顺、清通雅洁？桐城派先贤经由精心编选的教材（选本、读本）供应得当范文，标示准确途辙，便于学子模拟，循循善诱，扶引其提高。由此“正直有礼貌”（姚鼐语）的文学练习，“中材”学子拥有了较强的读写能力，积淀了文学、文化教养，也涵养了公理、信念与良知。桐城派的文学教育，对学子，尤其对“中材”之人的文学教育，很实在，很管用，也很有效。三百年来，桐城派名师辈出，个中启事，不言自明。
《光亮日报》（ 2019年08月24日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