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 >

李元洛|诗性思维的奇葩异卉——论蔡世平的词(6)

2018-08-06 06:27:27 网络整理 阅读:177 评论:0

反常思维。语言对于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性,无须多论。没有精彩的语言,,就没有诗,没有精妙的语言,就没有好诗。今日许多诗作之所以平庸,毫无让读者参与作品的艺术再创造的新鲜感与刺激性,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语言的毫无语感的一般化,毫无新意的陈旧化,毫无个性彼此通用的公共化,总之是老化、套化、固化,最后走向无药可医的钝化与僵化。王安石身为杰出的政治家与改革家,但他却有同样杰出的诗才,他早就提出过“诗家语”的高明之论,而英国湖畔派名诗人与诗论家柯勒律冶,也曾将散文的语言与诗的语言予以区别,他说“散文是排列组合得最好的言词,诗歌是排列得最好的妙语”。可惜的是,今日的新诗与旧体诗词,才华横益的“诗家语”和“妙语”并不多见,多见的是分行排列的散文甚至是蹩脚的散文。

“诗家语”和“诗家妙语”的获得,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从根本性的思维方式而言,则有赖于远去流俗立异标新的“反常思维”。苏东坡早就有见及此,宋僧惠洪《冷斋夜话》记载,在论及柳宗元的《渔翁》一诗时,苏东坡就发表过“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的高论,此论亦为南宋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一书所援引,其中的核心词就是“反常”与“奇趣”。清初的贺裳发展了苏东坡的观点,在其《载酒园诗话》与《皱水轩词鉴》中,分别以李益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和张先的“沉思细恨,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为例,提出了有所承传而又颇具创意的“无理而妙”之论。改革开放以来,西学继“五四”之后又一次大规模东渐,我们确实不应继续闭关锁国的错误,而应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例如近些年来论者所艳称的“陌生化”,就是他山之石。1917年什克洛夫斯基发表《作为程序的艺术》(又译为《艺术作为手法》)一文,该文作为俄国..批评学派的重要宣言,创造和提出了“陌生化”这一术语,这一术语也译作“奇异化”或“特意化”。该文的核心观点是:“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由此可见,“陌生化”不仅是要求语言和语言的言说方式打破习惯与常态,力求语言及其组合方式的新鲜感与新奇性,让读者得到惊喜乃至惊艳的美感享受,其根本要旨还在于倡导思维方式的求异性与反常性,激发作者的审美感悟力与艺术创造力,唤回作者对生命及内心与外物、小宇宙与大宇宙所构成的生命世界的重新发现与创造。综上所述,他山之石确实可以攻玉,应该中西比较与比照,但是我们也不能怀瑾握瑜而妄自菲薄,何况苏轼之论比克氏之说至少早了八百年。

诗语言是诗作品的直接现实。十年前,别来久矣不免有些陌生的蔡世平送来他的词作,对于他的诗语言和诗语言方式的陌生与反常,我初读如受电击,复览有惊艳之喜。诗评家丁国成在多年前发表的《谈诗词的语言翻滚----兼评〈蔡世平词选〉》(《东坡赤壁诗词》2007年第2期)一文,对蔡世平词语言论之甚详,且时具卓见。大珠小珠落玉盘,拙文此处不防再掇拾三五:“竹阴浓了竹枝蝉。犬声单、鸟声弯。笑说乡婆,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江城子·兰苑纪事》),“莫道船家女子,不能判断山河。蓝田正好种烟萝。草肥眠鸟梦,水阔晒渔歌”(《临江仙·青草湖渔歌》),“不写秋声不写寒。稼轩词笔到今天。疏星远送无穷碧,俗眼能留一段蓝。 吟满月,记初三。十分无奈七分删。蚕虫偷啃沧桑叶,没到无时少说残。” (《鹧鸪天·俗眼留蓝》),“检点绿肥红瘦,由它虫懒莺忙,云飞云散任疏狂。种田人到也,收拾旧时光。 我有犁锄在手,好耕夏雨秋阳。白兰做了酿花娘。引来蜂与蝶,咀嚼一坡香” (《临江仙·藤芳坡耕种》),“十载天山客,仍活土根须。梦里几多颜色,最绿是军衣。一把老式兵刀,挑起轮台新月,静夜古今栖。洗亮清圆目,是那打霜曦。 草原风,沙场雨,雪山雷。寒暑几经磨砺,西北有雄儿。要在烟花丛里,要在胡同阵里,棋局不曾迷。因借昆仑雪,来擦雾霾眉” (《水调歌头·天山客子》)。

从以上引例可以看出,不是文字游戏,不是故作玄虚,不是破坏而是建设,在尊重汉语的基本规律和法则的基础上,发挥反常思维的活力,背离人所习守的常规,偏离人所共遵的规范,突破人所同趋的范式,由迟钝麻木的程式语、枯燥平板的实用语而清新独创的诗家妙语,对内心生活与社会生活作新的发现与新的艺术表现,将汉语变成汉语美学或美学汉语,这样才能接近诗的本体与本质,才可能创造出一般作者可望而不可及的美的作品。恩格斯1847年分析和评论歌德的创作,发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见《马恩全集》第四卷)一文,他说:“我们绝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此处的“责备”即评论之意,恩格斯将“美学”与“历史”作为他的文学批评标准,而且将“美学”置之于前,这不是可以使我们深长思之的吗?

蔡世平今日在旧体诗词界或云传统诗词界已经声名鹊起,作为昔日的老师,我当然与有荣焉,也当然欣然色喜。但是,我却希望世平可以自喜而不能自满。作为个人,他是站在巨大而深远的久经时间考验的杰作如林的古典诗歌大背景之前,站在近现代以来名家辈出的旧体诗词界背景之前,站在新时期以来的当代风起云涌的诗词创作的近背景之前。以词鸣世十年的世平怎样自评,如何定位?怎样继续鼓勇而行力求有更新的创造?如何不仅向当代也能向后代交出合于美学规范的佳篇胜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上述种种问题,我希望他能自行静心琢磨,我也希望他日重逢再聚时互相倾心研讨。

综观世平之词,尚有部分平平之作。这部分平平之作中,以题赠与落笔较重大的社会题材之作居多,不及他抒写乡居与军旅生涯题材以及直抒胸臆之作那样,得于心而应于手。此外,我要警钟一鸣而非长鸣的是,世平之炼字炼词颇具新意,常常炼人之所未炼,令人刮目相看,但因创作日丰,他情有所钟的字词,就难免自我重复。大诗人陆游自诩“六十年间万首诗”,他因高寿而创作时间长,因多才而作品数量多,但因同一题材同一题目反复咏叹,加之案牍劳形,没有电脑检索查阅之便,没有秘书整理文稿以备咨询之利,故而某些诗旨与词句不免一而再再而三,为后人所诟病。陆游如此,何况世平?那些重复虽然触目而还不致惊心,但不可不早为之戒也!

亚理斯多德有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本文主旨是论说诗界亟待正视与重视的“诗性思维”,并以世平之词为例为证。揄扬者多,指陈缺失者少,不敢自是,深盼世平择其善者而从之。不过,择善而从谈何容易,人性的弱点之一,就是在稍有成就与声名以及地位之后,即志得意满,即目高于顶,即拒谏饰非,即不知天之高地之厚。官场固然多的是一阔脸就变,以权势骄人,而文坛诗界呢?君不见,今日有的所谓“文化名人”、“著名作家”、“著名诗人”不也正是如此吗?

二〇一四年作、二〇一八年订正

(原载中国词学研究会 编《南园词评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1月版,引用请依据该书及订正之本文。)

作者:李元洛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相关文章